第一百六十六章 光阴渺渺,长路迢迢

当一件事情习惯之后,人们总是容易忽视它的存在。就像江南这场雨,就像扬州里的人。这些字眼的组合,总有种特殊的魔力。叫旁人亲临至如诗如画的世界中,想象一幅幅小桥流水人家。

入秋后,扬州的雨势可见的减弱。虽然还是断断续续下着,扬州人却有了出门的兴致。韩昌黎的‘天街小雨润如酥’,即使放到这个季节来看,也是相当合适。

少爷小姐们撑伞走过时,雨水敲击着精致好看的伞面。其上的图案或描或绣,有飞鸟、有蝴蝶。但更多的还是花,各式各样的花,千万朵连成一片海,一直延伸到长街尽头。

这些都是匹练坊女绣工的手艺,她们的审美大胆,加之技艺精湛。今年雨势虽大,因时而动的女人们,又从中独自开辟出一些路。

也是因为她们制作的伞面如此好看,街上出行的女子,兴致才会这么高。若是站在阁楼处,除了看到一个个伞面外,就是其下因步伐掀起的裙摆。

这份朦胧美,实在太能撩拨少年看客的心弦。又有几人,能不选择撑伞加入其中。在小桥流水中,去追寻着一抹远去的倩影。

风,沿着伞与伞之间的缝隙穿行,又跑过几处桥洞。直接吹散湖面上被雨滴激起的涟漪,连晚荷也被摇曳几下,才肯吐出几缕清香,随它一道飘入书院处。

今日乐仪书院里有大课,不论童生、秀才都齐聚在讲堂。此时离开课还早,书院的学子挤在一处,正享受着微风的吹拂。

他们人数实在有些多,有不少来得晚的,自觉拿着凳子坐在过道上,等候着讲课人出现在讲台上。

讲台设在前方正中央,稍远一点的左手边,坐着闭目养神的裴怀贞。山长对面则是请来做帮手的江元白,他的面前有一张长桌,桌上设有一个小钟。当江元白敲响它时,就代表着讲课开始。

只是现在还有段时间,学子们尚能三三俩俩闲聊,气氛轻松且融洽。偶有有那么一两个人,小心翼翼抬头往右边看去。那副好奇的模样,好像墙内有什么宝贝在勾着心魂。

可惜在他们的右手边靠墙处,坐着一排闭目不语的夫子。仅仅一墙之隔,里头却是另一个世界。谢氏带着后堂的数十位女学子,也在此处安坐,等候开课。

林黛玉那批女孩子,是谢氏在扬州带的第一批学生。只是这些人都已经离开,现在这批学生刚招收进来不久。

相比起大堂里的喧哗吵闹,里间的女娃就安静许多。又有被特意请来帮忙的薛宝琴,跟谢氏一起维持着大家的秩序。

她们这次能有机会走出后宅,还是裴怀贞力排众议直接做主。虽说步子大,可能会扯着蛋。但山长这个岁数,扯了就扯了吧,估计也没多大用了。

学子们很想一睹屋内的风景,可有徐堇侯拉长着老脸坐在墙边镇守。他们仔细想想,还是打消非分之念。

眼见时间差不多,江元白端正一下坐姿,从桌上拿起小锤,轻轻敲在小钟上。清脆的钟声,立马压住讨论声。学子们逐渐沉默下来,开始闭目沉淀心神。

他们知道,学兄的讲课,马上就要开始。

正在后台的陈恒跟薛蝌,显然也听到了钟声。正给好友的装扮挑刺的薛蝌,当即大急道:“你不把这玉带上,也把我这柄扇子拿上啊。”

陈恒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,还是坚决不同意,“不戴不戴,我是上台讲课,又不是跟你出去闲逛。带这个玩意儿干啥。”

陈恒今日的穿扮,跟往常没有什么差别。一身应节气的青衣,只要不细看,是发现不了顾氏补过的针脚。如此打扮,轻松又自在。他才不愿听好友的摆弄,戴太多装饰,反而不舒服。

薛蝌觉得好友就是犯倔,这是他们考中秀才后,第一次在同窗前露面,怎么也得风风光光才行。

可他劝不动陈恒,只好把先前解下的玉佩,重新带在腰带上。现在再让信达回家拿宝琴送的那枚白玉,也是晚了。薛蝌只能无奈摇头,“你以后可别后悔,觉得自己少了些场面。”

“不会,不会。”陈恒笑着连连摆手,他知道薛蝌想给自己弄得热闹些,可这不是陈恒的本意。讲课就讲课嘛,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。

钱大有突然从前探出头,对等候的两人道:“你们好了吗?马上要敲第二钟了。”

陈恒立马点头,钱大有这才缩回去,给江元白打了个手势。后者又拿起小锤,连敲三下。沉心静气的学子们齐齐抬头,看向讲台旁的屏风处。只见陈恒带着薛蝌徐徐走出,一路来到讲台的蒲团上坐下。

这种仿古的坐姿,很考验人的体力和耐性。陈恒合着青色大袖刚坐下,就感觉有点吃力。可面色还是不改,朝着台下学子们含笑点头。

他的身后分立着钱大有、薛蝌。见到好友做出暗号,他们也从屏风上,放下陈恒手写的大字。一个笔锋飘逸大气的‘义’字,在上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。

按理说,每次大课上的内容,大多都是秀才们带着人读史讲史,或是说说自己平日做文章的心得。

可裴怀贞看过陈恒院试的文章,觉得十分不错。就替陈恒改了课题,直接让他拿院试的文章开讲。

陈恒替乐仪书院拿下本次院试的案首,这是件极扬眉吐气的事情。他的文章自然在书院里广为流传,同窗们也想知道案首破题时的想法。

瞧着一张张翘首以盼的脸,陈恒拿着几经修改的文案,在飘动的‘义’字下,开始讲起自己的内容和思考。

从‘小利’到‘大利’,从‘小义’到到‘大义’,从君子之利到君子之义,这些容易理解的精妙处,书院的学子早有耳闻,他们继续耐心听着,将心中的所学跟陈恒的所讲做印证。

直到陈恒洋洋洒洒讲完,轮到学子们开始提问,这堂讲课才算真正开始。

先是一名童生站出来,求问如何做到在利中坚守本心。这个问题好回答,陈恒指了指身后的‘义’字,又继续请下一位。

这次来的是个秀才,面容老成,陈恒也识得。是书院里待了多年的老秀才,去年八月刚在乡试失利,也算是半个失意人。

“学兄。”秀才起身后,还相当有礼貌,先行过礼才求问,“若我们坚持君子之风,天下就真的能平吗?”

可他提的问题,就相当不礼貌了。这个问题,说实话有些狠辣。若是品德有用,那何来历代王朝的兴亡更替。若品德无用,那圣人教诲又要作何解。

裴怀贞微微睁开眼眸,他在之前就劝过陈恒。今日大可畅所欲言,无论对错与否,都不会有人怪罪。他这个山长,很好奇自家的得意门生是选择直面还是圆滑的回避?

陈恒没有选择回避,他直接迎头走上去,坦然摇头道:“不能。亚圣所言‘君子之守,修其身而天下平’非虚也,实难也。”

台下传来轻微的议论声,陈恒也没叫这名秀才先坐下,自顾自继续道:“若天下人人为君子,天下自然可平。”

他停了停,供同窗们思量这句话,也给秀才预留出继续提问的空间。果然,这秀才又问道:“那亚圣又言‘人皆可以为尧舜’,该作何解。”

这是出自告子章句里的话,本次院试的第二题,就是出自此文。陈恒才考过,自然不可能忘记原文。他点点头,拿着孔、荀两派后人争论的问题,抛给对方做解答,“此句重在‘为’,否则又怎么会有人性善恶之辩。”

这道困扰天下大家许久的问题,当即就堵住秀才的嘴。可这只是堵住嘴,陈恒知道还得让他服气才行。

“人心思变……”陈恒深吸一口气,想到那滚烫的四个字,“神魔同体。”

“善恶之分,一念之间,天上地下。”说完这十二个字,陈恒又把自己去年用一个义字,请出城内戏班、说书先生之旧事,说与众人听。

这批人大多都参与过救灾之事,对其中的变化很清楚。只是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种缘由,一时听的入了迷。待到陈恒说完,反问这名秀才,以及台下二三子,“即是如此,诸位学兄觉得,城中戏班的班首是义还是不义?”

秀才住口不言,他也在思考。若是说义,那为何要请。舍生取义,乃君子之风,当争相恐后,岂可避之。若说不义,最后人家还是来了,也是分文不取,无偿登台。这要不称义,义作何解?

秀才公有心想学名家的手段,用‘以势压人’之论破解陈恒的说法。可看着对方炯炯有神的坦然目光,不自觉就按下心中的胜负欲,他拱拱手,自愧不如道:“学兄所言,在下心服口服。”

见场内还有人迷糊,陈恒咳咳嗓子,继续给他们讲解起其中奥妙。“人心思变,其无罪矣。论迹不论心、论心无完人的意思,也在此处。”

台下有人,第一次听到这句话,当即眉宇一动,提笔记下。

“不论班首们,是如何想的。只要他们最后走出来,那就是义举。”

听着陈恒的讲述,那名刚刚坐下的秀才,紧张的抖了抖身子,额头下意识冒出冷汗。还好他没跟对方继续辩驳,不然也得败在一句‘论迹不论心’上。

台上的陈恒,还在继续说,“是故亚圣所言,人人皆可为尧舜。释家又云:佛祖心中坐。都是一个意思。重要的是唤起百姓内心的良知,引导他们做出正道的言行。”

此话,有合了孟子说的用正道养浩然之气的意思,可谓答得精妙。陈恒收敛着神色,垂目沉声道:

“以权势压人,可得十年安宁。以刑法束人,可得百年安宁。百年后,反被其害。唯道德教化,才是长久之道。君子之风,在律己,在为民表率。书院的‘敢为天下先’,也是这个意思。”

其后,陈恒又讲解了一个品德高尚的人,跟一个品德败坏的人,多数人都会追随前者的论调。给自己的观点做进一步阐述,以补充修其身而天下平的圣人语句。

当陈恒最后抛出‘人心思变,固念不可久,意不可持。人可为一时之尧舜,不可日日为尧舜。事有变,当有君子从旁引导’的句子时,场内的气氛终于被推至**。

少年朗朗大气之言,只听的场内人神色俱是享受。裴怀贞坐在位置上,亦是眉开眼笑。带头拍起桌子,为陈恒的言论欢呼喝彩。

老夫聊发少年狂,山长的意气之举,当即被书院的学子争相模仿。讲堂内,传出震耳欲聋的声响,只让外头路过的人也摸不着头脑。

待欢呼声消去之后,陈恒坐在原位,又接受了几个人的提问。其后的问题,大多集中在利与义上。

陈恒的解答,也尽量小心谨慎。这是引导众人从空谈派走向实干派的言论,他不希望自己的无心之失,就造成众人的曲解。

最后,当有人提问:“真的会有人人为君子的那天”时,陈恒忍不住细想,脑海里突然蹦出诗经的语句,索性就用它作答。

“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……”

陈恒才念了半句,座下的二三子当即齐声道:“溯洄从之,道且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”

“哈哈哈。”陈恒大笑过后,挥手道,“还需持之以恒,砥砺前行。”

见陈恒已经做出下课的手势,二三子这才起身,整齐的朝着台上的陈恒行礼,“谢学兄教导之恩。”

一言可为师,陈恒今日的讲解,确实对他们帮助很大。其中不少语句,足以回去后再仔细揣摩,好好开拓眼界。

陈恒没起身,因为他腿坐麻了。此刻只能强撑着笑容,保持着和煦的神色:“因有诸位,方有今日之幸事。”

话说到这份上,大家无不摆起文人的风头。讲个乘兴而来,心尽而去的雅趣。待到他们走的差不多,薛蝌跟钱大有见陈恒还未起身,只用双手撑地。才看出他的窘境,纷纷笑着上前来搀扶好友。

“这才多久,你就受不住了?”

“说的什么浑话。”

陈恒听的愣神,他可是讲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啊,天杀的,也不知道哪个夫子想的场面活,一定要让人仿古礼开讲,美其名曰端正视听,怎么也不想想讲课人的情况。

“先扶我起来走几步,快快快,腿都要麻了。”

在好友的帮助下,陈恒哆嗦着起身,血液还未疏通之际。裴怀贞就在徐堇侯的陪同下笑着走过,“痴儿,坐累了不会站起来摇头晃脑吗?谁让一直坐着不动了。”

“啊?!”

不是,山长,你也没跟我说啊?!陈恒听的瞠目结舌,真是懊恼不已。自己刚刚装那么骚包干什么,不行就伸伸腿呗。

“哈哈哈,恒儿,你讲的很好。”徐堇侯却很满意,不过他的目光又在陈恒身上扫视一番,对裴怀贞进言道,“我看,还是要教导学子一些五禽戏为好,既能强生健体,也能护目养神。我以前读书的时候,可是能做上几个时辰。”

陈恒听的吃惊不已,心中暗道:夫子,你可别在学生面前吹牛。

“你看着办。”裴怀贞不会在乎这点小事,只刻意抬起手拍拍陈恒的肩膀,使坏般的笑笑,“有些聪明才智,还不够机灵。”

说完,山长扬长大笑而去。只留下几个晚辈面面相觑。

……

……

八月五日,陈恒跟薛蝌他们受邀参加李卞的诗会。到了秀才这一步,随着身份地位的提高,人际往来自然也是少不了。

也难怪林伯父一直说,童生时期,是读书最好的时间。陈恒本来是不愿去的,他的理由也正当。月底就是陈青的大喜之日,家中多有俗事。陈恒帮不上什么忙,可以此为由请假,旁人也挑不出毛病。

可惜薛蝌这几个杀才,摆出一副你不去、那我也不去的架势,倒让陈恒不得不来了。一行四人赶到集会的凉亭时,往来的人已经有许多,大多都是秀才,偶尔才看见几个凑数的童生。

他们大多聚在一侧,另一边则是人数不少的盐商。陈恒看到他们时,心中还有些吃惊。没想到李卞在城中,已经收拢住这么一批人。

薛蝌跟江元白特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,拉着陈恒跟钱大有入座。前两人第一次参加这种集会,心思都很雀跃。后两者倒是有些木讷,自顾低头不言。

主会人李卞出场后,在众人的簇拥下很是得意。他说了几句场面话,又点了盐商们旁听之因,直说要给他们去去身上的铜臭味。

盐商们厚颜做陪笑,书生们当着学政的面,自然也不敢有意见。其后,一个名叫黄文东的盐商,挥手又请了一批画舫的歌女舞娘,让诗会的气氛更加热闹。

席间自然少不了吟诗喝酒,又有美人推波助澜,大家都有几分展露才华的心思。陈恒这样的香饽饽,自然也少不了美人作陪。

只可惜陈恒对此毫无兴趣,那位美人没待多久,就看出陈恒的赶客之意,索性起身去到另一个学子旁讨欢心。

薛蝌这样的公子哥,又有秀才的功名,也是场内美人们的焦点。见自己左右手各陪着一个美人,他也不愿好友形单影只,索性劝道:“恒弟,你也该学学文人的风雅了。”

小样儿,喝花酒就喝花酒,还什么文人风雅。陈恒听的暗笑,这些小场面,跟上辈子的比起来又算得什么?都是前世看腻了的东西,他不愿把精力耗费在无聊的事情上,也乐得跟钱大有一起当其哑巴人。

陈恒只摆摆手,算是谢绝好友的好意。薛蝌奈何不得他,又被人拉着参与到飞花令中。

席间到没发什么挑衅之事,人的名,树的影。十三岁的案首,文章又摆在哪里供人欣赏。文人的妙处就在此处,虽说文无第一。可只要看过对方的文章,就知道彼此的高下。不像习武之人,不出手比试一番,难分高下。

陈恒跟钱大有吃的安静无趣,也没个不开眼来逼他作诗,借此抬高自己的才华。

李卞倒是问过一句,陈恒没什么兴致,就以最近并无妙句为由推脱了。这是文人常有的事情,李卞也没在意。他今日请这帮学子来,只是让盐商们看看自己的能量,陈恒想老实点,李卞也不在乎。

一个秀才罢了,影响不到他的心情。趁着兴致高昂,又有五六个舞娘围着自己,李卞在盐商们的恭维下,喝下一杯杯酒。

陈恒一直坐到半途,才跟着一批告辞的学子先行离去。聚会本就是这样,有人提前走,有人中途来。若是从头到尾都是一批人,话题不免有说完的时候。

薛蝌本来也要走,李卞却难得留下他。比起陈恒这个案首,李卞更看中薛家人,看中二房手中的景安日报。

陈恒瞧出李卞的心思,就给薛蝌一个眼神,自己跟钱大有先行离去。他撑着伞,沿着林道且走且行,只见四周林木,争奇拥翠,翳翳郁郁,叫人看了还想看。

他兴致突然涌上心头,索性辞别钱大有,独身一人反其道而行。逆流而上,沿着一条小道,在保障湖各处游览。

行着行着,突然走到一团百花丛中,越过浓密的花枝,就见到前方豁然开阔,一片宽敞的草坪铺设在雨中。陈恒见此不禁拍额暗笑,他就说为何此处,瞧着如此眼熟,可不就是自己第一次跟林家人过中秋灯会的地方吗?

睹物思人,陈恒算算日子,才发现对方已经离开半年之久。他撑伞立于雨中,说来也是奇妙,耳旁明明只有雨声,可恍惚间,又看到一个小妹妹,追着自己喊‘兄长’。

陈恒忍不住摇头失笑,他知道对方回不来,一定有她的理由。只要对方平安无事就好。思及故人的愁绪,微微被雨声冲散。少年略作停步,又转身消失在河道上。

……

……

“小姐,薛家姑娘又请你过去。”紫鹃走进屋里时,林黛玉正在房内逗猫玩。近日贾敏也不知道找到什么事情,常常行色匆匆的出门。

林黛玉在贾府住了半年,已非扬州的懵懂少女。她别有意味的道了一声,“又是宝姐姐啊。”

紫鹃听出小姐话里有话,便犹豫道:“要不我去回了她们?”

林黛玉抬起手,勾勾八角的下巴,这猫最近有些发膘,肉眼可见的胖起来。八角发出慵懒的喵叫声,少女笑着想了想,道:“算了,就去看看吧。”

她知道,自己若不走这一趟,对方势必会一请再请,左右还弄得麻烦。

只是眼下的时节,出门的装扮还有些麻烦。毕竟另一府的大奶奶才过身没多久,若是穿着太过鲜艳未免不好。黛玉在紫鹃跟雪雁的服侍下,换成素雅的装扮,便抱着八角一道往梨香院去。

其实,能去梨香院也是好事。如今的荣国府内,气氛压抑难语。她这样的外客也不好出门走动,能借着宝姐姐的地方散散心,也是极好的事情。

待她赶到梨香院,此处果然还是先前那批人,只是少了个熙凤嫂子。听说熙凤嫂子,现在在那边管家,也不知忙的怎么样。

今日,三春亦是在场,她们借着宝钗的名义来次避避风头,心中多少是有些轻松愉快的。

她们跟宁国府的关系还要紧密一些,丧事期间的礼仪,自然是少不了。远不如林黛玉有个亲娘护着来的自在,旁人若是敢叫黛玉披麻戴孝,先问问贾敏的脾气能不能答应。

真要算起来,秦氏还是黛玉的晚辈。论到谁家的关系,也轮不到自家女儿身上。因丧事上的一些问题,贾敏去过一次后,更是叫女儿不必露面,只推说身体不适。

这次她们小姐妹重聚,三春误以为黛玉真的身体有恙,赶忙上来关心几句。林黛玉无法,只能沿着母亲找的理由,解释道:“前些日还有些疲乏,也就今日才堪堪有些精神。这不,宝姐姐一请,我就立马来了。”

宝钗起身一笑,用手挽住黛玉,拥着她坐下,“也就是三春跟我说外头的辛苦,我才想出这个办法请她们来坐坐。不过今日,可就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了。”

一旁的宝玉,看的抓耳挠腮。其实这次宝钗先请的人是他,只是因他一句‘林妹妹来吗’,才有了黛玉的出行。他前些日子听到黛玉生病,心中很是紧张。可苦于紫鹃、雪雁严防死守,他纵然是有心想给佳人送些燕窝补品,也进不去门。

今日再见黛玉的神色,见其眉间总有一股淡淡的愁色,挥之不去,叫人担心万分。贾宝玉转了转念,就把目光放在黛玉抱着的猫上,逗趣道:“这猫看着好生可爱,它叫什么?”

这个话题找得好,确实说到林黛玉的痒痒处,她当即笑道:“它叫八角,还是只小猫呢。”

探春听到这个名字,立马笑问,“可是有什么来历典故?”

贾宝玉也不是全无见识,他侧头一想,就道:“可是取得‘小区阳艳色彩纷,八角会盘独一份。身处低等苍翠在,献花承露引蜜蜂’之意。”

林黛玉见他一言道明,竟然有些意外。看来这个表哥,也不全是不学无术。见对方多看了自己一眼,贾宝玉当即解释道:“我之前看过几本医书,只算略读,当个消遣。”

这确实难能可贵了,林黛玉很难得的回他道:“即是读过,还需用心才行。”

贾宝玉赶忙点头应道:“确实如此,就该如此。看些医书,以后说不准还能治病救人,总好过读些无用的东西。”

话才说完,连探春跟史湘云也是叹气。宝哥哥,您可长长心吧。人家林伯父是探花郎啊,靠科举取仕。你当着人家的面,这么批评四书五经,也太不厚道了。

好在林黛玉也已经习惯,只抱着小猫不撒手,懒得搭理他。宝钗在旁笑着替宝玉打圆场,“你们看看这人,见到林妹妹后,连我们都顾不上了。”

贾宝玉立马转过头,他的模样无可挑剔,此刻笑起来,也叫人如沐春风,“这话说的,大家都是我的姊妹,怎么可能只顾林妹妹说话。我只是……”贾宝玉转了一圈,又对着少女怀里的猫笑道,“我只是见到八角有些好奇罢了。林妹妹,它是姑姑给你买的?”

“送的。”

即是送的,那就是有人了。贾宝玉不置可否的点点头,此物虽不贵重,能想到送这个也是有心了。

“那是谁送的?”

听到贾宝玉这样问,林黛玉不禁莞尔一笑,抬手挠了挠猫猫头,八角因为此举,舒适的眯起眼睛,轻声叫唤一声,扬眉道:“自然是我兄长。”

贾宝玉本意是想夸送人的心意,可听到这个回答,却是一下子说不出口。再想想那句‘身处低等苍翠在,献花承露引蜜蜂’更是万般纠结伤心。

林妹妹这个兄长,到底是何人啊,怎么哪哪都有这个人。

……

……

贾敏今日也在韦家做客,韦夫人性情温和,很对贾敏的脾气。两人的夫君又是刎颈之交,两位夫人自然不可能给夫君添堵,私下闹些不愉快起来。

贾敏久不在京师,小时候的玩伴大多已经嫁人。大家情分虽然在,可眼下贾敏还没到做祖母的年纪,又是孤身一人在京师,到不方便随意走动。

也就是韦、林两家关系太好,贾敏还能上面做个访客,让自己多个去处散心之余。还能借韦家的下人,给自己办些私事。

此时,她跟韦夫人坐在堂内。外头有个管事,站在帘子后,正给两位奶奶禀告刚刚找到的宅子。

这管事腹有笔墨,加之一张巧嘴,倒把那处宅子说的形象生动。贾敏听的不住点头,这样的宅子,正适合以后拿来给林家人暂居。

她又问过附近邻居的一些情况,见多是读书守礼的人家,心中更是满意。待下人退去后,她不住跟韦夫人道谢。韦夫人反倒让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好姐姐,你若是这般客气。以后我可不敢去你家走动了。”

贾敏一听,也乐了。她小时候是京师里有数的厉害,屁股后面不知跟了多少武勋人家的小姐,还拿捏不了韦夫人这样的大家闺秀?

贾敏当即道:“没事,你不来。让琦君她们来,也是一样的。到时候我把她们一留,小住个一年半载,不怕你不门。”

勋贵人家说话就是跟读书人不一样,这话要是林如海跟韦应宏说,怕就是“几个晚辈最近吟诗作画,好生有趣。一时忘记回去,韦兄不妨上门品一品晚辈的拙作。”

韦夫人也是憋不住笑,半捂住肚子叫疼。“姐姐,你太不讲理了。”

她是韦应宏座师的女儿,当年乡试时,韦夫人的父亲一眼看中韦应宏,觉得他的成就不可估量。不仅将他带在身边常常教导,更在韦应宏高中状元后,把唯一的爱女许配给他。

婚后,韦应宏果然跟夫人恩爱有加,里外的家事甚少有让夫人操心的地方。初始那些暗笑韦夫人下嫁的故人,此刻见到韦应宏马上身居礼部尚书,也是追悔不已。

“没办法,家风如此。”贾敏笑过一声,她这是儿时推脱的习惯虚词。可这无心的一句,到让她回忆起跟爹爹相处的旧日情景。

贾代善还在世时,贾府的一切都井井有条,何曾有现在的混乱和不堪。只是这是自家私密,贾敏心中叹过一声,脸上的笑容倒是如初。

也是韦夫人给韦应宏照顾的天真烂漫,瞧不出贾敏细微的变化,还在热络得谈着宅子的好坏。贾敏从旁听着,也是频频点头。

若是没有出现更好的宅子,三天后,她就准备订下这间三进宅子。这次虽然住不了,可下次再来京师,就不必在贾府久留了。

到时候她们一家人,也能讨个清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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